預算案論壇上,女記者問財政司是基於什麼準則來退稅上限12000元,是怎計出來的,為何不是6000元、8000元或25000元?財政司答:「這個好複雜的,要經好長時間作平衡的,要一籃子看這些措施的、好難講話咩嘢有咩科學方法去計出來的,最終都係一個判斷來的。」記者再問:「那就是無科學、無根據、隨心的,主要都係回應政黨的訴求呢?」結果,財政司再支吾以對,並錄音機式再答一次:「這個,最終都係一個判斷來的。」
由此可知,預算案年年估錯數、年年被罵毫不出奇。預算案,最終當然是個判斷,但記者要問、市民要知的是:你,不是被選出來的財政司,基於什麼來判斷怎樣花錢,花我們的錢。結果呢?答不出。最好笑的是財政司於上月中在其網誌貼出一文,題為「財政程序 有根有據」。好一句「有根有據」,但「好難講話咩嘢有咩科學方法。」
貨幣政策有根據
身為外人,觀察到的正是記者問中的要害:主要都係回應政黨的訴求。言下之意,就是誰大聲、誰夠惡,就派多些。財政司支吾以對,不能怪外人有這些揣測的。其實,如果財政收支真的「有根有據」,且是透透明明,一早提出並經公眾辯論,以事論事,無理由年年都被眾人痛罵。西瓜靠大邊式切法,只會助長政客以至市民鬥惡鬥大聲。
在貨幣政策的層面上,根據其實很清楚的。浮動滙率的國家,多會以通脹為目標,一般按Dynamic Stochastic General Equilibrium(DSGE)模型展望通脹甚或其他數據,然後決定利率;至於固定滙率的國家,則先計算均衡滙率(equilibrium exchange rate),然後盯住並釐定適當儲備以守滙價。在下常罵的金管局,辦事還算有章法有準則的。
財政政策都是政府政策,不見得應無章法無準則。在貨幣政策上,早有法則與鬆章(rules vs discretion)兩派。固之然,兩派各有利弊:法則能保紀律但欠彈性;相反,鬆章則留彈性但失紀律。是故當代思潮是兩者各取所長:正正常常好景時,應跟法則;出現逆景不正常時,應可鬆章。這即法則框架下容許鬆章,好比一條公式加個餘項。
法則應是一簡單公式提供政策框架,並易於讓公眾理解,如貨幣政策的通脹目標。簡單而言,財政盈餘或赤字佔GDP比例應與一些重要數據掛鈎,譬如通脹及失業率。既然財政政策不如貨幣政策般見效需時,且以年度為目標,政府大可把預算與半年後的通脹及失業率展望以公式掛鈎,並加上財政司「無咩科學方法」的個人判斷作餘項。
市民可曾聽過本港預算的法則?公共開支佔GDP不逾兩成?兩成怎來的?從未聽過。早指GDP不應是政府收支的基礎,除非同時制訂如「公共收入不少於GDP兩成」等指標。財政司無數次強調近年開支增長快過經濟增長,這是取巧、講單邊的。假使收入增長年年更快,政府豈非愈來愈大?若收入增長年年更慢,最終豈非破產?
政府收支皆要計
由此可見,相對GDP時,不能只計開支而不算收入。縱是跨國比較的通用算法,也是計財政收支餘額(即盈餘或赤字)佔GDP比率,而非只計開支。去年舊作已指,GDP是本地收入,不是政府收入。量入為出的本義是量政府的收入來支政府的出,故法則應收支皆計,而非單單開支。當大家明白開支是相對於收入,這於政府有益。
衡量政府大小,可計算收支總和佔GDP多少;如果收支俱大(相對GDP而言),縱有盈餘量入為出,也不是小政府。以此計算,收支總和佔GDP由80年代低位31%升至去年度的45%。收支總和佔GDP不過五成,國際上講仍算低的──不少國家單是開支也不只這個比例。不過,從趨勢上看,港府愈來愈大,近十年來更愈大愈快【圖1】。
收支總和表過,收支差額即盈餘/赤字又應如何?最理想的當然是長遠平衡,即收支的長遠差距貼近零;固然,差距應稍高於零以免長遠入不敷出。實際又如何?港府雖偶見赤字,但長遠趨勢仍與零有距離;幾十年來,港府平均每年收入比開支多出GDP的1%,日積月累絕非小數。近幾年來更有變本加厲迹象,平均逾3%【圖2】。
即使港府解釋不到開支佔GDP不逾兩成這比例怎計出來,也須向市民解釋一下:一、近年政府佔比趨大【圖1】的理據何在;二、愈儲愈多錢【圖2】的準則何在。小政府變大政府,令人聯想到公務員治港就是要壯大「公僕黨」,且還要在加速壯大。這不禁教人問,香港還是否在奉行小政府的資本主義?還是否以大市場為本去運作?
上文提到的只是長遠收支,都已無章無法;但即使在周期層面上,一樣不見章法。自十年前改會計制至今,新一年度預算皆不見與GDP增長預測成正比(愈差愈肯花)、與CPI增長預測成反比(愈通脹愈肯花)【圖3】;縱只看近五次曾氏預算【圖中圓點】亦不見,可見預算在GDP上無反周期,更「反抗通脹」。假使有章法,不會這樣的。
在無章法下,港府的財政儲備佔GDP比率趨升,很自然了【圖4】。以財政年度的GDP(第二季至翌年第一季)計,今年度的儲備比例創1981/82起紀錄新高,達37.2%。換言之,香港有兩成七的財富(37.2÷137.2)丟在政府庫房,用作所謂的「堆沙包」。亞洲風暴經驗是儲備比例由36%跌至22%,問題是,今次若出事,會否37%跌至0?
港府應派儲備
港府對樓市及就業前景的評估,皆沒十餘年前般壞(在下看法相若),同由36/37%高位儲備水平用起,斷估最壞如上次般用到兩成上下都怕衰夠。問題來了:港府應否在「衰到貼地」的評估下也預留兩成儲備?減至一或半成可乎?80年代時,最差僅一成。若把「堆沙包」的墊底由兩成降至一成,便有1880億元還富於民,平均每人剛好25000元。
每人25000元,其實不多錢;每年派6000元,四年就派完,若按某政黨建議派夠8000元,則三年派完。這些錢,港府無理據累積的,應派;若港府說儲備除用作「堆沙包」外,還可用作應付未來一旦出現的經常性赤字,則道理上說不通。所謂流動問題流動解決,經營開支應由同屬流動(flow)的經營收入填補,而非打庫存(stock)即儲備的主意。
不過,要是派儲備,則應一次過,以免建立「派錢預期」,而且愈窮愈應派得多。派錢過後,政府在庫存(儲備)上變回小政府,但流動(收支)上仍大【重溫圖1】;然而,在填補制度缺陷包括縮窄貧富懸殊等任務完成前,即管容許收支皆大一段時期。最理想的是當他日貧富懸殊等也縮窄以後,收支總和佔GDP比例便應重返低位。
上文提到應以經營收入來填補經營開支,那末港府做得到嗎?從沙士後至今可見,做得到的,且做得很好,因金融海嘯時也無赤字,顯然是「反反周期」而非反周期【圖5】。雖然在金融海嘯時也收大於支,但從1997年至今的走勢來看,頗有隱憂,因為港府收入,即使經營部分亦愈趨不穩。可見問題在於波幅(2nd moment)而非水平(1st moment)。
本港表面上是低稅率,但因為港府的直接連間接地產相關收益達總收入的三分一,故有人指出,港人實質上已納重稅,不必開徵新稅。可惜這個看法極其膚淺;首先,由地產商先對市民(業主也好租客也罷)榨取溢價然後轉交政府,中間早已好好抽佣,政府收不足數,更重要的是地產本身特性就是波動,賴其作主要收入自然難免不穩。
在個人層面,經濟學上有consumption smoothing, permanent income hypothesis, life-cycle hypothesis等,均指儘管面對收入不穩,人會盡量把每天消費平穩化(折現計)。換句話說,市民的收入不穩而欲穩定開支,那末政府所做便應剛剛相反:要穩定收入,但開支則因應環境需要而具彈性。要穩定收入,最佳方法就是打散來源,擴闊稅基。
消費稅屬上策
財政司幾年來不時退稅,從穩定收入的尺度衡量,預算案是本末倒置,不合格的。再講,退稅只惠及收入過了免稅額的一羣,而這羣並非最窮。經濟周期文獻早有公論:消費波幅小於收入,而收入的又小於投資(σc<σy<σi),要穩定稅基,消費稅是上策,收入稅次之,而地產稅屬投資稅,顯然下矣。這麼簡單的道理,推GST時竟說不出!
總有些人逢加必反,對稅一字神經過敏。或許此因政府並非民選,有敵我之分──有人仍說政府是「你們的」而非「我們的」。不過,反欽點是一回事,好政府應怎做是另一回事。增加稅種應以降低稅率換取,這才符合小政府兼還富於民;而同時亦應加強針對性的再分配政策。這是一整套的政策觀,只斷章取義針對消費稅者,無意思的。
時至今日,仍有人讀書讀一半,似懂非通地以為凡再分配就是共產、反資本主義。福利經濟第一基本定理指有競爭便有效率(competitive equilibrium is Pareto efficient),眾人以此支持資本主義;但有人卻讀漏第二條定理,指經濟效率可透過再分配得以保存(Pareto efficient can be achieved under transfer)。兩定理的數學證明不難從網上找到。
這兩條定理是微觀經濟的基石。隨意的再分配不一定達至最佳(Pareto optimal),但經濟學界早已開出了如何再分配會達至最佳的準則。很簡單的,不少大國學人崛起,但崛來崛去都崛不起,其一致命傷正是貧富過分懸殊;試問一小撮人買得起幾多貨?不是說要均富,但若懸殊可以改善,對整體內需肯定有益,這一條數港府可曾計過?
如上周指出,要有效再分配,必先知道有幾多錢落到哪階層,這首先是個數據問題。財政司大言炎炎指會花800億元,無意思的;幾多落到月入5000元以下住戶?10000元以下?問來問去,諸如此類的簡單一問,都答不到。身為港府第三號人物,財政司本應做的是根據文初主張的理財公式,因應環境彈性地改變餘項,決定各環節階層各花多少。
然而,儘管財政司在論壇上多番強調派糖不是重點、經營開支才是,但在行動上卻浪費近兩小時大氣電波宣讀各項濕碎措施;反觀1997年以前,預算案不會這樣輕重不分。要是決定了哪個政策範疇當中的每個階層對象受惠幾多,財政司不是已完成了任務嗎?須知這個決定才是關鍵,偏偏不做;反而如何由局或處落實具體執行,卻指揮甚詳。
局和處本是「基層公僕(street-level bureaucrats)」,肯定最清楚現有的客戶分布,以及如何操作才能針對基層。既然局要問責,作為財政司的,好應下放權力,分大餅後,由局方決定如何運用,好比部門主管拿到花紅後分予下屬一樣。只要局和處賬目透明,每年詳細滙報怎樣花了多少在各階層市民,而財政司做好監管把關角色,就可以了。
不過,財政司好大喜功,盡把濕碎的小恩小惠派糖措施邀功宣讀,近年更變本加厲。也在同一論壇之上,另一女記者為財政司翻五年舊賬,結果顯示,不少所謂「一次性」派糖措施年年都做,遂問道財政司:「你任內的一大功績,會否就是重新定義一般人對『一次性』這個詞語的理解,甚至是顛覆了這個詞語的意思?」財政司牽強地辯解:「我們過去這五年有相當不尋常的情況,這五年的上上落落是幾大、幾多的……」
無章無法產生「一次性」
別怪記者一味追問派糖枝節,要怪,就怪當今預算案本末倒置──枝節甚為詳盡、大數輕描淡寫、理念語焉不詳。如果說預算案只是奉行施政報告的理念,那財政司亦有責任把預算案逐點對應施政報告;而這當然也是欠奉。財政司滿以為「派糖易入口,自然塞住人把口」,殊不知吃糖吃不飽,市民還是對大數、理念有所要求、有所執着。
這麼多年來多麼的「一次性」,到底是無章無法的結果。須知昔日的南美或拉美洲,以至今天的歐美債務危機,都是無章無法所致。口口聲聲量入為出無意思的,昔日亞洲風暴也見連年赤字,足證以前甚至現在的財政司已可亂來,他朝危機再現,在無章法下,怎樣保證將來的財務司不會亂來?縱有《基本法》又如何?誰敢保證屆時不會釋法?
是故,只有寫下法則才是實際,他日世世代代的財政司都要跟隨,除非上立法會。香港一直賴以成功的是制度,不是某某財爺。怎樣的理財公式才對香港整體而言最好,可以公開討論,直至滿意為止。只要把由極好景至最逆景時的方案全盤討論並規範化,寫成法則,短視政客自然難以輸打贏要,而在權責皆適度還民下,政府亦可免成箭靶。
行文至此,寫得悶了,現把上文總結一下:
‧假使開支不是「好難講話有咩科學方法」而按公式彈性調整,眾人可罵什麼?
‧假使港府的收和支不是愈升愈快,政府不是愈變愈大,市場運作會否更暢順?
‧假使收入增長不是愈來愈快過開支,庫房會否不必要地坐擁龐大儲備而受罵?
‧假使龐大儲備能一次過地還富於民,政客將來哪能罵國富民窮、每年逼派糖?
‧假使引入消費稅而少靠地產稅,港府又要否買地產商怕而不敢理順樓市不公?
‧假使由局級和處級執行資金再分配,哪會有這麼多的N無人士喊話不受惠?
本文雖然尖酸刻薄兼夾負面,但亦總算提出了大堆構思,有破壞得來也算有建設。至於政府是否理會,則看其造化,悉隨其便了。
交通銀行香港分行市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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