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0日星期五

信報 投資者日記 - 周身肌肉唔打得

‧濰柴動力(2338)是中國最大的柴油發動機生產商之一,管理良好,財務穩固且業務前景美好。不過遇上中央實施宏觀調控,加上重卡車及工程發動機銷情或放緩,現時是否吸納的好時機?B5 頁「信研Express」詳細分析。

‧內地垃圾債發行及交易據傳快將開閘,有利於中小企業解決融資困難之餘,也有助於減少民間借貸風險。但若然CDS 還未真正落地,投資者又如何對沖風險?鐘林在B6 頁「中國股市」論垃圾債的意義及難題。

‧財爺在網誌大談「財政程序,有根有據」,偏偏預算制定卻毫無章法可言,一於西瓜靠大邊,被問及退稅額上限準則就無言以對。由「無咩科學」的派糖,到香港27%的財富閒置政府庫房,羅家聰在B15頁「一名經人」問,年年預算案何故如此難看?

2月9日,周四。恒指低開90點後,受內地1月份通脹數據遠超預期(CPI按年上升4.5%)拖累,跌幅一度超過200點,其後在A股回揚帶動下反彈,收市僅微跌8點,二萬一關幸保不失。在歐洲短期內不虞再「出狀況」、美國復蘇漸見「上力」下,港股受外圍牽引,身不由己劇烈波動風險降低,惟比之去年,A股榮辱對港股的影響力有增無減。

唔聲唔聲嚇你一驚

踏入2012年,不僅去歲殘市殘股在投資者dash for trash下相繼「跑出」,過去六星期,環球股市錄得雙位數升幅者比比皆是。在二十五個主要新興股市中,過去六周升幅低於一成的寥寥可數,而在這三數個例外中,表現最差的竟是中國!

以股市回報而論,菲律賓若是唔聲唔聲嚇你一驚,發咗達都無人知,那麼中國就是周身肌肉睇得唔打得。遠的不說,單看金融海嘯後北京大開水喉刺激經濟,非但「保八」成功,2010、2011兩年,實質GDP平均增長高達10.5%,不要說西方發達國望塵莫及,於新興經濟體中亦無出其右。可是,這兩年新興市場雖在歐美危機沒完沒了下飽歷風霜,幣值股市起伏不定急升驟跌,但今天大摩新興市場指數(MSCI EM Index)與2010年初比較,基本上打了個和。反觀經濟增長遠遠拋離對手的中國,過去兩年股市價值卻蒸發掉三分一,傷透捧場客的心。

看遠一點,內地股市回報跟宏觀經濟增長、企業盈利以至生產水平等因素,相關性一直似有還無。【圖1】顯示A股、港股、巴西、菲律賓和泰國股市過去十年的投資回報。我知,這種比較帶有「選擇性」,老畢找了新興世界中跑得最快的股市跟中港相比,惟巴西、泰國、菲律賓,過去十年哪一個名義(未扣除通脹)經濟增長率能像中國一樣,直逼400%?

然而,與世紀初的2001年比較,上證綜合指數就如圖1所示,回報近零。那不是睇得唔打得,又是什麼?這是由於投資者對中國經濟增長重量不重質,是以對A股敬而遠之,還是對數據真偽滿腹疑團,紛紛向「中國奇迹」投不信任票?

A股斯人獨憔悴

以上因素對A股都有一定影響,但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內地股市誕生以來,A股表現跟GDP、企業盈利等基本因素從未真正接過軌,富經驗的本港投資者對此該知之甚詳,當然亦深明A股榮辱繫於股民情緒,而市場信心則取決於投資者對國策的預期。換句話說,自去年10月環球股市見底反彈以來,A股斯人獨憔悴;年初至今內地股民對中央放寬政策雖有所憧憬,上證綜指錄得約半成升幅,惟A股表現非但遠遜其他新興股市,比之德美等成熟市場亦有所不如。這非因投資者對中國經濟如何「着陸」念茲在茲,而是市場對中央政策是否足以推動A股大升極度懷疑有以致之。

歐資行瑞銀提供了一些數據,或許有助說明A股「民心」。自去年夏季以來,內地銀行新增貸款對GDP比率明顯回升(人行公布的「社會融資」信貸統計亦呈現相同趨勢),但上海銀行同業拆息等市場利率依然居高不下,意味金融體系流動性並沒有明顯改善【圖2】。

港股中鋼鐵、電力、水泥等多個板塊近期輪流炒作,惟瑞銀數據反映內地鋼鐵消耗量開始萎縮,水泥使用情況亦停滯不前,全國新屋銷售更已連跌六個月……。

當然,個股炒作跟行業環境以至公司業績不一定有很強的關連性,但在一片「阿爺」放水聲中,投機性濃的內地股市並無亢奮之象。周三公布的1月份CPI按年上升4.5%,比市場預期足足高了半個百分點,當中雖有新春期間食品漲價較多的因素【圖3】,惟數據必令對寬鬆政策將信將疑的內地股民更加謹慎,港股投資者對此宜加注意,切勿炒「放水」炒過龍。



羅家聰 信報專欄 一名經人 - 年年預算案 何解皆難看?

預算案論壇上,女記者問財政司是基於什麼準則來退稅上限12000元,是怎計出來的,為何不是6000元、8000元或25000元?財政司答:「這個好複雜的,要經好長時間作平衡的,要一籃子看這些措施的、好難講話咩嘢有咩科學方法去計出來的,最終都係一個判斷來的。」記者再問:「那就是無科學、無根據、隨心的,主要都係回應政黨的訴求呢?」結果,財政司再支吾以對,並錄音機式再答一次:「這個,最終都係一個判斷來的。」

由此可知,預算案年年估錯數、年年被罵毫不出奇。預算案,最終當然是個判斷,但記者要問、市民要知的是:你,不是被選出來的財政司,基於什麼來判斷怎樣花錢,花我們的錢。結果呢?答不出。最好笑的是財政司於上月中在其網誌貼出一文,題為「財政程序 有根有據」。好一句「有根有據」,但「好難講話咩嘢有咩科學方法。」

貨幣政策有根據

身為外人,觀察到的正是記者問中的要害:主要都係回應政黨的訴求。言下之意,就是誰大聲、誰夠惡,就派多些。財政司支吾以對,不能怪外人有這些揣測的。其實,如果財政收支真的「有根有據」,且是透透明明,一早提出並經公眾辯論,以事論事,無理由年年都被眾人痛罵。西瓜靠大邊式切法,只會助長政客以至市民鬥惡鬥大聲。

在貨幣政策的層面上,根據其實很清楚的。浮動滙率的國家,多會以通脹為目標,一般按Dynamic Stochastic General Equilibrium(DSGE)模型展望通脹甚或其他數據,然後決定利率;至於固定滙率的國家,則先計算均衡滙率(equilibrium exchange rate),然後盯住並釐定適當儲備以守滙價。在下常罵的金管局,辦事還算有章法有準則的。

財政政策都是政府政策,不見得應無章法無準則。在貨幣政策上,早有法則與鬆章(rules vs discretion)兩派。固之然,兩派各有利弊:法則能保紀律但欠彈性;相反,鬆章則留彈性但失紀律。是故當代思潮是兩者各取所長:正正常常好景時,應跟法則;出現逆景不正常時,應可鬆章。這即法則框架下容許鬆章,好比一條公式加個餘項。

法則應是一簡單公式提供政策框架,並易於讓公眾理解,如貨幣政策的通脹目標。簡單而言,財政盈餘或赤字佔GDP比例應與一些重要數據掛鈎,譬如通脹及失業率。既然財政政策不如貨幣政策般見效需時,且以年度為目標,政府大可把預算與半年後的通脹及失業率展望以公式掛鈎,並加上財政司「無咩科學方法」的個人判斷作餘項。

市民可曾聽過本港預算的法則?公共開支佔GDP不逾兩成?兩成怎來的?從未聽過。早指GDP不應是政府收支的基礎,除非同時制訂如「公共收入不少於GDP兩成」等指標。財政司無數次強調近年開支增長快過經濟增長,這是取巧、講單邊的。假使收入增長年年更快,政府豈非愈來愈大?若收入增長年年更慢,最終豈非破產?

政府收支皆要計

由此可見,相對GDP時,不能只計開支而不算收入。縱是跨國比較的通用算法,也是計財政收支餘額(即盈餘或赤字)佔GDP比率,而非只計開支。去年舊作已指,GDP是本地收入,不是政府收入。量入為出的本義是量政府的收入來支政府的出,故法則應收支皆計,而非單單開支。當大家明白開支是相對於收入,這於政府有益。

衡量政府大小,可計算收支總和佔GDP多少;如果收支俱大(相對GDP而言),縱有盈餘量入為出,也不是小政府。以此計算,收支總和佔GDP由80年代低位31%升至去年度的45%。收支總和佔GDP不過五成,國際上講仍算低的──不少國家單是開支也不只這個比例。不過,從趨勢上看,港府愈來愈大,近十年來更愈大愈快【圖1】。

收支總和表過,收支差額即盈餘/赤字又應如何?最理想的當然是長遠平衡,即收支的長遠差距貼近零;固然,差距應稍高於零以免長遠入不敷出。實際又如何?港府雖偶見赤字,但長遠趨勢仍與零有距離;幾十年來,港府平均每年收入比開支多出GDP的1%,日積月累絕非小數。近幾年來更有變本加厲迹象,平均逾3%【圖2】。

即使港府解釋不到開支佔GDP不逾兩成這比例怎計出來,也須向市民解釋一下:一、近年政府佔比趨大【圖1】的理據何在;二、愈儲愈多錢【圖2】的準則何在。小政府變大政府,令人聯想到公務員治港就是要壯大「公僕黨」,且還要在加速壯大。這不禁教人問,香港還是否在奉行小政府的資本主義?還是否以大市場為本去運作?

上文提到的只是長遠收支,都已無章無法;但即使在周期層面上,一樣不見章法。自十年前改會計制至今,新一年度預算皆不見與GDP增長預測成正比(愈差愈肯花)、與CPI增長預測成反比(愈通脹愈肯花)【圖3】;縱只看近五次曾氏預算【圖中圓點】亦不見,可見預算在GDP上無反周期,更「反抗通脹」。假使有章法,不會這樣的。

在無章法下,港府的財政儲備佔GDP比率趨升,很自然了【圖4】。以財政年度的GDP(第二季至翌年第一季)計,今年度的儲備比例創1981/82起紀錄新高,達37.2%。換言之,香港有兩成七的財富(37.2÷137.2)丟在政府庫房,用作所謂的「堆沙包」。亞洲風暴經驗是儲備比例由36%跌至22%,問題是,今次若出事,會否37%跌至0?

港府應派儲備

港府對樓市及就業前景的評估,皆沒十餘年前般壞(在下看法相若),同由36/37%高位儲備水平用起,斷估最壞如上次般用到兩成上下都怕衰夠。問題來了:港府應否在「衰到貼地」的評估下也預留兩成儲備?減至一或半成可乎?80年代時,最差僅一成。若把「堆沙包」的墊底由兩成降至一成,便有1880億元還富於民,平均每人剛好25000元。

每人25000元,其實不多錢;每年派6000元,四年就派完,若按某政黨建議派夠8000元,則三年派完。這些錢,港府無理據累積的,應派;若港府說儲備除用作「堆沙包」外,還可用作應付未來一旦出現的經常性赤字,則道理上說不通。所謂流動問題流動解決,經營開支應由同屬流動(flow)的經營收入填補,而非打庫存(stock)即儲備的主意。

不過,要是派儲備,則應一次過,以免建立「派錢預期」,而且愈窮愈應派得多。派錢過後,政府在庫存(儲備)上變回小政府,但流動(收支)上仍大【重溫圖1】;然而,在填補制度缺陷包括縮窄貧富懸殊等任務完成前,即管容許收支皆大一段時期。最理想的是當他日貧富懸殊等也縮窄以後,收支總和佔GDP比例便應重返低位。

上文提到應以經營收入來填補經營開支,那末港府做得到嗎?從沙士後至今可見,做得到的,且做得很好,因金融海嘯時也無赤字,顯然是「反反周期」而非反周期【圖5】。雖然在金融海嘯時也收大於支,但從1997年至今的走勢來看,頗有隱憂,因為港府收入,即使經營部分亦愈趨不穩。可見問題在於波幅(2nd moment)而非水平(1st moment)。

本港表面上是低稅率,但因為港府的直接連間接地產相關收益達總收入的三分一,故有人指出,港人實質上已納重稅,不必開徵新稅。可惜這個看法極其膚淺;首先,由地產商先對市民(業主也好租客也罷)榨取溢價然後轉交政府,中間早已好好抽佣,政府收不足數,更重要的是地產本身特性就是波動,賴其作主要收入自然難免不穩。

在個人層面,經濟學上有consumption smoothing, permanent income hypothesis, life-cycle hypothesis等,均指儘管面對收入不穩,人會盡量把每天消費平穩化(折現計)。換句話說,市民的收入不穩而欲穩定開支,那末政府所做便應剛剛相反:要穩定收入,但開支則因應環境需要而具彈性。要穩定收入,最佳方法就是打散來源,擴闊稅基。

消費稅屬上策

財政司幾年來不時退稅,從穩定收入的尺度衡量,預算案是本末倒置,不合格的。再講,退稅只惠及收入過了免稅額的一羣,而這羣並非最窮。經濟周期文獻早有公論:消費波幅小於收入,而收入的又小於投資(σc<σy<σi),要穩定稅基,消費稅是上策,收入稅次之,而地產稅屬投資稅,顯然下矣。這麼簡單的道理,推GST時竟說不出!

總有些人逢加必反,對稅一字神經過敏。或許此因政府並非民選,有敵我之分──有人仍說政府是「你們的」而非「我們的」。不過,反欽點是一回事,好政府應怎做是另一回事。增加稅種應以降低稅率換取,這才符合小政府兼還富於民;而同時亦應加強針對性的再分配政策。這是一整套的政策觀,只斷章取義針對消費稅者,無意思的。

時至今日,仍有人讀書讀一半,似懂非通地以為凡再分配就是共產、反資本主義。福利經濟第一基本定理指有競爭便有效率(competitive equilibrium is Pareto efficient),眾人以此支持資本主義;但有人卻讀漏第二條定理,指經濟效率可透過再分配得以保存(Pareto efficient can be achieved under transfer)。兩定理的數學證明不難從網上找到。

這兩條定理是微觀經濟的基石。隨意的再分配不一定達至最佳(Pareto optimal),但經濟學界早已開出了如何再分配會達至最佳的準則。很簡單的,不少大國學人崛起,但崛來崛去都崛不起,其一致命傷正是貧富過分懸殊;試問一小撮人買得起幾多貨?不是說要均富,但若懸殊可以改善,對整體內需肯定有益,這一條數港府可曾計過?

如上周指出,要有效再分配,必先知道有幾多錢落到哪階層,這首先是個數據問題。財政司大言炎炎指會花800億元,無意思的;幾多落到月入5000元以下住戶?10000元以下?問來問去,諸如此類的簡單一問,都答不到。身為港府第三號人物,財政司本應做的是根據文初主張的理財公式,因應環境彈性地改變餘項,決定各環節階層各花多少。

然而,儘管財政司在論壇上多番強調派糖不是重點、經營開支才是,但在行動上卻浪費近兩小時大氣電波宣讀各項濕碎措施;反觀1997年以前,預算案不會這樣輕重不分。要是決定了哪個政策範疇當中的每個階層對象受惠幾多,財政司不是已完成了任務嗎?須知這個決定才是關鍵,偏偏不做;反而如何由局或處落實具體執行,卻指揮甚詳。

局和處本是「基層公僕(street-level bureaucrats)」,肯定最清楚現有的客戶分布,以及如何操作才能針對基層。既然局要問責,作為財政司的,好應下放權力,分大餅後,由局方決定如何運用,好比部門主管拿到花紅後分予下屬一樣。只要局和處賬目透明,每年詳細滙報怎樣花了多少在各階層市民,而財政司做好監管把關角色,就可以了。

不過,財政司好大喜功,盡把濕碎的小恩小惠派糖措施邀功宣讀,近年更變本加厲。也在同一論壇之上,另一女記者為財政司翻五年舊賬,結果顯示,不少所謂「一次性」派糖措施年年都做,遂問道財政司:「你任內的一大功績,會否就是重新定義一般人對『一次性』這個詞語的理解,甚至是顛覆了這個詞語的意思?」財政司牽強地辯解:「我們過去這五年有相當不尋常的情況,這五年的上上落落是幾大、幾多的……」

無章無法產生「一次性」

別怪記者一味追問派糖枝節,要怪,就怪當今預算案本末倒置──枝節甚為詳盡、大數輕描淡寫、理念語焉不詳。如果說預算案只是奉行施政報告的理念,那財政司亦有責任把預算案逐點對應施政報告;而這當然也是欠奉。財政司滿以為「派糖易入口,自然塞住人把口」,殊不知吃糖吃不飽,市民還是對大數、理念有所要求、有所執着。

這麼多年來多麼的「一次性」,到底是無章無法的結果。須知昔日的南美或拉美洲,以至今天的歐美債務危機,都是無章無法所致。口口聲聲量入為出無意思的,昔日亞洲風暴也見連年赤字,足證以前甚至現在的財政司已可亂來,他朝危機再現,在無章法下,怎樣保證將來的財務司不會亂來?縱有《基本法》又如何?誰敢保證屆時不會釋法?

是故,只有寫下法則才是實際,他日世世代代的財政司都要跟隨,除非上立法會。香港一直賴以成功的是制度,不是某某財爺。怎樣的理財公式才對香港整體而言最好,可以公開討論,直至滿意為止。只要把由極好景至最逆景時的方案全盤討論並規範化,寫成法則,短視政客自然難以輸打贏要,而在權責皆適度還民下,政府亦可免成箭靶。

行文至此,寫得悶了,現把上文總結一下:

‧假使開支不是「好難講話有咩科學方法」而按公式彈性調整,眾人可罵什麼?

‧假使港府的收和支不是愈升愈快,政府不是愈變愈大,市場運作會否更暢順?

‧假使收入增長不是愈來愈快過開支,庫房會否不必要地坐擁龐大儲備而受罵?

‧假使龐大儲備能一次過地還富於民,政客將來哪能罵國富民窮、每年逼派糖?

‧假使引入消費稅而少靠地產稅,港府又要否買地產商怕而不敢理順樓市不公?

‧假使由局級和處級執行資金再分配,哪會有這麼多的N無人士喊話不受惠?

本文雖然尖酸刻薄兼夾負面,但亦總算提出了大堆構思,有破壞得來也算有建設。至於政府是否理會,則看其造化,悉隨其便了。

交通銀行香港分行市場部


  
 
  
  

張五常 - 邊際成本的擠迫效應

上節分析一個生產覓價者可以通過榨取消費者盈餘的方法來減低甚至剷除那因為消費者的邊際用值高於生產者的邊際成本而出現的無效率死三角。覓價者是從消費者的需求那方面找尋有利可圖的門徑。有前人分析過,但不夠全面,變化也不夠多。同學們細讀上節後可以多想出其他變化。

本節提出前人沒有說過的擠迫理論,老人家的發明,是從覓價者的供應那方面剷除那無效率的死三角。即是說,一方面覓價者可從顧客需求那方面出術,另一方面可從自己供應那方面出術,二者只用其一死三角可去,雖然二者合併使用的雙管齊下在真實世界常有。

左出術右出術,都是覓價者出的術,消費者豈不是被欺騙了?不是的。在市場,生殺大權永遠在消費者之手:不買是市場中最大的權力。生產者要千方百計討好消費者,不出術不容易生存。尤其是做廠,可以生存的我一律佩服。

我從一個造錦盒的朋友的例子想出一個擠迫理論。先有多年的思維。首先,我歷來不清楚傳統的公司理論假設資源或生產要素的空置或閑置是什麼,又或者這傳統暗地裡假設滿負荷(full capacity),即是沒有空置資源。但這滿負荷的定義是什麼呢?傳統沒有說,是不知道吧。跟着是我在本章第二節提出的成本定律。有了這定律,我提出的上頭成本概念在實際用場上可以操作了。一個晚上,半睡半醒中我把資源空置與成本定律合併起來,翻來覆去,突然想起一九七七年自己發表的關於座位票價的思維,加進去後一個完整的擠迫理論冒出來了。

擠迫理論是座位票價的延伸

回頭說那位製造小錦盒的朋友。他製造的錦盒是為印章或花瓶之類用的。造得特別好,所以生意興隆。應接不暇,他要顧客排隊等候。說明是趕急的他可能加點價,但一般而言他要顧客排隊。他說加價顧客會流失,當然對,但他認為顧客排隊重要。製造商一般如是,希望有顧客排隊,所以生意好時一般不加價。

製造錦盒的朋友無疑是個覓價者。解釋他希望顧客排隊因而不加價,我們要注意他擁有或僱用的生產要素之量怎樣算。經濟學有兩種算法。其一是天然單位(natural unit),即是一平方廠房就是一平方,一個工人就是一個。這是傳統的算法。其二是魯賓遜夫人提出的效率單位(efficiency unit),以同樣生產效率算生產要素的單位,很少人用,而在卷四分析件工合約時,我會指出夫人是用錯了。這兩種算法皆忽略了另一個去處。以傳統的天然單位量度生產要素,其量不變,運作的擠迫度增加在某階段可以增加產量,跟着總產量達到一個頂峯,再擠迫產量會下降,邊際產量下降定律使然也。我在這裡要提出的擠迫理論,可不是邊際產量下降那麼簡單,而是在有交易費用的情況下,空置或閑置的資源或生產要素,傳統的分析沒有處理好。我因而想到一個生產的老闆可以用價格的調校來調控生產的擠迫程度,讓顧客施壓。這是把我一九七六年發表的關於座位票價的思維與邊際產量下降定律及成本變化這三者合併的理論了。

邊際成本的擠迫效應

上述造錦盒的朋友只有一間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小廠房,擠迫,但還可以增加產量。工具可以用得較為頻密;小廠房可以多擠進一兩個人;工人可以提升拼搏,密不停手。換言之,擠迫雖然會使邊際產出下降,但有一個階段總產量與總租值會增加。我跑過工廠無數,知道工開三更的其生產要素或資源通常還有某程度的空置,或多或少擠迫可以擠出一點產量增加。不是說產量要增加到最高點,而是老闆要爭取的是租值升到最高點。後者比前者先到。

再看造錦盒這個簡單例子吧。因為不同的盒子變化多,不能以件工算工資。本章第二節說過,時間工資,不是短暫的,容易出現灰色地帶。灰色地帶愈大,直接成本愈難界定,邊際成本曲線愈是畫不出來。然而,擠迫出現這灰色地帶開始消失!擠迫愈甚,直接成本愈清楚,邊際成本於是變得清楚了。這是因為有擠迫容易衡量工人的時間產量。我在第二節提出的成本定律成立:雖然時間是委託之量,有擠迫可以容易地按產量算時間工資。

跟着出現同樣重要的觀察,是擠迫會導致邊際成本上升得快——邊際產量下降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邊際產量轉變之外,一般的情況是擠迫會導致工資在邊際上升:趕工及加班等會提升邊際工資,或要加點分紅或獎金,而在中國,老闆提供的膳食會豐富一點。這些增加也是直接成本,促使邊際成本上升得更快。然而,因為生產要素在程度上有空置,在一個階段擠迫導致邊際成本的上升會帶來上頭成本的總租值上升。那是廠房、工具、老闆名頭等租值。也是直接成本的水、電、材料等的平均成本通常不會變。如果再增加擠迫邊際成本的上升使總租值下降,老闆不會再提升擠迫——加價為上也。這裡要補充:刻意地用擠迫的方法來賺取的最高租值,不會比課本教的工資等於邊際產量那種沒有交易費用因而沒有物資空置帶來的租值那麼高,但考慮到因為有交易費用而出現的物資空置的問題,在一個階段擠迫會提升租值。

話得說回來,在資源或生產要素空置的話題上,我不知傳統的分析究竟怎樣看,也不肯定該分析是否假設沒有空置。但我在這裡提出的要點是清楚的:滿負荷或沒有空置的定義,是擠迫程度使總租值達到最高點。換言之,資源的負荷永遠有彈性,而滿負荷的定義只能從經濟收益那方面看。說過了,傳統的公司理論(theory of the firm)是沒有什麼值得保留的。

擠迫程度是選擇的結果。造錦盒的老闆是個覓價者,知道他訂的價可以高一點或低一點,或生產要素可增可減。調校擠迫的方法主要是調校價格。擠迫的程度跟價格的變動反方向走。老闆會訂哪個價呢?會訂與邊際成本會合之價!可收之價高於邊際成本,沒有理由不增加產量,減一點價,顧客施壓,擠迫度上升,邊際成本上升得快。換言之,擠迫的一個效果,是把邊際成本擠到售價或顧客的邊際用值那裡去。是的,只一種產品擠迫也會擠出這樣的效果。價等於邊際成本,廠房、工具等的租值會達到最高點,均衡點是邊際成本等於價等於顧客的邊際用值。租值的邊際升幅是零,但在有交易費用的情況下,總租值會比沒有擠迫為高。這租值增加是上升得快的邊際成本曲線之上與售價之下的另一個三角。無效率的死三角不存在。這是邊際成本等於邊際用值等於邊際收入的均衡。

有利可圖雙管齊下

讓我們回頭看問題。代表供應的邊際成本曲線向右上升,代表顧客需求的邊際用值曲線向右下降,二線相交是邊際成本等於邊際用值的均衡,滿足了帕累托。說壟斷覓價無效率,不能滿足帕累托,是說產量因為邊際收入與邊際成本的相交點在價或邊際用值之下,使邊際用值高於邊際成本。死三角出現,但這死三角的存在是說消費者與生產者皆有利可圖而不圖。

上節提到的榨取消費者盈餘是生產供應者沿着消費者的需求曲線出術,可以有幾種變化。本節提出的擠迫理論是生產供應者沿着自己的邊際成本曲線出術,減一點價會提升擠迫,邊際成本上升快得,因為邊際產量下降之外其他直接成本(例如加班工資、分紅或獎金等)會在邊際上升。生產出售者所獲的最高租值是把邊際成本擠到與價格會合那點去。

沿着消費者的需求曲線榨取盈餘或沿着生產者的邊際成本曲線提升擠迫,二者只滿足其一整個死三角消失。前者賣家的利益較大;後者買家的利益較大。二者的混合使用常見。前者可讓消費者保留大部分盈餘——要點是在邊際上榨取;後者可讓員工分享租值。無效率的三角消失會使老闆、員工、消費者三方面得益。這分析容許交易或監管費用存在,但通過價格調校的安排這些費用是被壓下去了。

以調校價格來調校擠迫度是我一九七七年發表的關於座位票價的思維的延伸。昔日不少行內朋友質疑,今天盡皆喝彩。不知他們對老人家新發明的擠迫理論怎樣看。不是擠到無可再擠,也不是擠到產量最高,而是擠到租值最高的邊際成本等於售價。一種產品如是,一家機構多種產品會有一種或以上的產品如是。這裡的困難,是交易費用的存在往往導致合約的安排鎖住了資源或生產要素調動的靈活性,例如簽了長期合約,租金與工資不能下調。這樣,當生意不景,資源出現了嚴重的空置,產品的售價沒有以下調來提升擠迫與租值的空間!我認為這是生意虧蝕需要關門倒閉的一個主要原因。

擠迫調校與工作發放

離開了造錦盒的小老闆,跑到較有規模的製造廠去,本節提出的分析依然適用,只是略為複雜。製造廠通常有多種產品,原則上價高於邊際成本老闆會爭取製造,有時見過於擠迫導致邊際成本過高,不接單,有時因為有空置或不夠擠迫而求客。同樣的產品在不同擠迫度之下可有不同的價。有時趕工要立刻砌出生產線,協助舒緩擠迫,員工辛苦,不補貼一點中國的小廠要多買幾隻雞做菜了。一廠之內,不同的產品有些租值可觀,有些租值是零。說某產品在邊際上有零租值是說邊際成本等於邊際用值,滿足了帕累托,而廠商要爭取的是邊際之內其他產品的租值總和達到最高點。

我也要提出工廠之間互相發放工作的現象。中國的工業以地區集中知名,除了原料及專才因為集中易得之外,互相發放工作對調校擠迫有助,是價格之外的另一種調校,可以減少擠迫度的大幅波動。更要提及的是那些所謂山寨小廠的出現,是跟着大廠搵食的。不是嗟來之食,而是好些瑣碎工作大廠不勝其煩,要發給山寨小廠造。這種發放由大廠監管質量,但山寨小廠無疑是協助着大廠的擠迫調校。

引進榨取消費者盈餘與擠迫效應,傳統的壟斷覓價無效率之說是站不住腳的。但我要問的可不是什麼好什麼不好,也無意改進社會。重要是這裡提出的分析可以解釋大家觀察到的市場現象。這才是經濟科學。從有解釋力的角度看,邊際用值等於價等於邊際成本根本不重要,真實世界是否有這種均衡無關宏旨。重要的是這分析提供了一個推理架構,教我們怎樣想與怎樣觀察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