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柏力要出版一本題為《被誤解的中國》的書,請我寫序。我問他:要長的還是短的?長的兩三千字,短的幾百字。他說要長的。老朋友,他要怎樣就怎樣。我想到不久前在成都講的一個要點:文化搞不起,一個發展得很好的經濟早晚會塌下來。今天經濟發展得大有看頭的中國,學術上的發展令人尷尬。學術是文化中最重要的一環。何況是進入了二十一世紀,地球一體化,文化的發展不僅重視學術,也要把西方的學問引進與中國的傳統文化結合起來。這是大難題。
地球一體化由中國帶動
不久前美國的一些老人家朋友,震撼於中國的經濟奇蹟,認為中國的文化復興已成定局,是更大的奇蹟。他們指出人類歷史曾經有五個重要的古文化,皆曾雄極一時的:巴比倫、希臘、埃及、羅馬帝國、中國。他們指出除了中國,其他的倒下去後沒有一個復興。中國顯然是唯一的例外。我認為中國的文化正在復興沒有疑問,但離「定局」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最頭痛是學術上的發展太不成話。學術搞不出大成,中國的經濟奇蹟不可能持久。
中國的文化曾經倒了下去嗎?我認為是。唐、宋的驕人文化可以不論,元代是倒退,明代是復興,清代的十七世紀中國的藝術發展了不起。乾隆後期開始走下坡,那是二百多年前。跟着炎黃子孫多災多難,偉大的古文化變得夢裡依稀了。今天回顧,我不認為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開始的、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是中國文化發展的災難。將來的歷史學者回顧,客觀的,可能認為「文革」是中國文化復興的起點!從講道德倫理與學而優則仕的傳統到民不聊生到今天的以科技掛帥的地球一體化,中國竟然一下子成為主角,近於不可思議,但談何容易哉?事實上,我們有理由相信,今天見到的地球一體化是由中國帶動的。然而,如果中國沒有出現過那代價高得令人流淚的「文革」,我們要怎樣看才對呢?「二戰」時我在廣西的一個小村落住了一年,是幾十戶人家的小村,村與村之間口音不同,不交往,不論婚嫁。時移世易,三十年前深圳的人口只十多萬,今天一千四百萬,沒有誰管你來自哪裡。沒有文革這樣的現象多半不會出現,於是無從「現代化」。我沒有說那高代價是值得的。我不知道。
藝術學術由經濟帶動
曾經倒了下去的中國古文化正在復興有幾個原因。其一是這文化倒了下去的時日不是那麼久。其二是我說過幾次的,中國的傳統文化純而厚。其三是中國的文字是好的,今天可在電腦打字,打得快,有大助。其四是中國人的先天智慧了不起,肯拼搏,刻苦耐勞。我不懷疑炎黃子孫有其劣根性,無知的行為魯迅等大師們批評得多了。但我認為這些行為上的不幸,只要能吃得住得好一點,多受一點教育,會改進。
這些年不少朋友向我指出中國農民的行為的多種不是,我知道,回應永遠是多給他們自力更生的機會,態度的改進大家不用操心。中國的貧困農民的感受我怎會不知道?我曾經是他們的其中一個。今天,中國農民的生活水平比「二戰」期間我在廣西農村見到的好很多,而這些日子到內地講話,天南地北,遇到的農村子弟不少的智商與學習態度皆大有看頭。
人類歷史的經驗說,藝術與學術永遠是由經濟發展帶動的。不是窮而後工,是富而後工。中國的經驗這樣;我教過西方藝術史,他們的經驗也這樣。另一方面,倒了下去的文化難以復興,皆因藝術與學術的發展跟不上經濟上的繁華。
讓我來一次沙場秋點兵吧。開放改革以還,藝術上中國的發展是沒有多大問題的。藝術家的收入二十多年前就開始急速上升;今天彈得一手好鋼琴的中國孩子數以十萬計。繼續下去,我的水晶球說,凡是要講手指靈活的樂器,有朝一日炎黃子孫必雄視天下。繼續向前看,在地球一體化的發展下,東歸東、西歸西的意識已是日暮黃昏,中、西結合的發展無可避免。這方面,中國佔了先機。說過了,讀書識字的中國青年沒有一個不知道有莎士比亞這個人,但西方的學子卻找不到幾個聽過蘇東坡。結論是明顯的:只要學術的發展跟得上,三十年後中國雄視地球是理所當然的事。
學術腐敗問題嚴重
今天看,我認為中國繼續發展的主要困難,是學術的進度太不成話,跟不上。雷鼎鳴今年七月十九日在《信報》發表的《中國應嚴厲打擊學術腐敗》,是大文,八月三日我以《腐敗不是學術失敗的原因》作回應,力陳中國學術發展的不足處,網上的讀者沒有一個不同意。幾位朋友說,在鼎鳴老弟發表該文的同時,英國的《經濟學人》也發表文章指責中國在學術上的腐敗。
改善教育制度及提升學術氣氛是千山萬水的艱巨工程,我不想在這序中多說不愉快的問題。我要指出我們有樂觀的一面。那是如果北京真的要客觀地推廣學術,中國的資源非常足夠。這是指炎黃子孫的能耐了。有厚而純的古文化為基礎是大着數,更重要是中國人的先天智慧是大本錢。中國佔地球人口五分之一,我不懷疑從搞學術的天賦衡量,地球上一半以上的天賦在中國:賦高五斗也。換言之,如果中國的學術發展能有經濟發展的勢頭,人類歷史將會打開新的一頁。
這就帶到梁柏力的《被誤解的中國》。我認識作者多年,知道他有學問,客觀,觀察力強,但我從來沒想到他讀過那麼多的書。他心繫神州。《被誤解的中國》是我見過的引用外間之見最詳盡的書。這是從一個獨特的角度看中國:外間的學者們怎樣看。主要從明、清時代說起,外間的中國專家們的看法不是那麼一致,提供的經濟數據也往往有別。然而,綜合起來讀者不難得到這樣的看法:從不太古的歷史衡量,外間的學者怎樣看中國是有其一般性的。客觀嗎?他們是客,當然「客」觀。正確嗎?作者的書題是《被誤解的中國》。
炎黃子孫在哪個位置
是個有趣的角度,所以是本有趣的書。對中國的發展來說,柏力的書有兩方面的貢獻。一方面,知道外間的學者歷來怎樣看神州,多多少少可教炎黃子孫應該怎樣發奮圖強。另一方面,這本書是從一個此前沒有人提供過的角度——或提供過但沒有那麼全面——來衡量在風雷急劇演變的今天,炎黃子孫究竟是站在哪個位置。
幾個月前一位芝大的舊同事Robert Fogel在美國發表了一篇關於中國前途的文章,樂觀得西方嘩然!這位十七年前與諾斯一起拿諾獎的經濟史學家,推斷三十年後地球上四成的財富在中國!我沒有細讀該文,但一位朋友說該文的思維是基於我的《中國的經濟制度》(兩年前科斯舉辦的中國研討會議,Fogel老兄與蒙代爾評論拙作)。
我自己的水晶球怎樣說呢?兩年前我推斷,只要北京不大步行差踏錯,以實質收入算,二十年後中國的經濟實力會等於十個日本。不久前報道說,中國的總國民收入開始超越了日本,在地球排行第二。那是以美元算。日本的物價奇高;利益團體的壓力所在,日圓奇強。以實質的總國民收入衡量,中國早就超越日本是沒有疑問的,超越很多。到今天我的水晶球還沒有失靈。
我沒有問梁柏力他的水晶球怎樣說。這些日子每個看中國的人都有自己的水晶球,此球之價非暴跌不可。貝克爾等大師的中國水晶球三十年前就跌到一文不值,頻頻更換此球的君子無數。三十年來我只用一個中國水晶球,從來不失靈的水晶球是不需要更換的。不知拍賣值多少?
是為序。
張五常
(五常按:梁柏力的書剛在內地出版;香港十二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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