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按:動工大修《經濟解釋》的卷三《受價與覓價》,是舊作卷二《供應的行為》的下篇,大部分要重寫。凡是重寫的,我會先在這裡刊登,看看讀者的反應。《市價的性質》是卷三的第一章,分五節,會刊登前四節,這期是第一節。)
「價」一詞有幾個意思。這裡要分析的是「市價」,即是在市場交換物品或服務的相對價格。今天的社會,為了節省交易費用,這交換一般以貨幣或金錢作媒介,但在思考市價問題時同學們還是要從貨幣之外的物品或服務的交換想,想着實質交易的比率——相對價格是也。不要讓貨幣的引進左右這想法。另一方面,通貨膨脹是說貨幣與實質物品之間的相對價格有了變動,是另一個話題,我要到分析貨幣制度時才處理,目前的打算是在最後一卷的最後一章。
美麗的均衡是小騙
老師阿爾欽說過一句我曾經幾次提及的話:「價格決定什麼比價格是怎樣決定的重要。」在《科學說需求》中我分析了在競爭下市價或價格是怎樣決定的。那不是圓滿的分析。我是從一個邏輯上不可能錯的均衡點出發,回頭以堆砌的方法推理,騙一下同學。不是騙很多,騙一點。不能不騙,因為在那裡深入地分析市價同學們不會讀得懂。
該均衡點是競爭下的均衡,說不同需求者的邊際用值相等,而這相等的邊際用值再等於市價。邏輯上這老生常談的均衡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加進生產,這相等要再加上邊際產出成本(見本卷第二章),也美麗。困難起於我們問:是什麼樣的局限會導致這美麗均衡的出現呢?要是我們假設交易費用不是零,這均衡說的「邊際」相等當然不會出現。要是我們假設所有交易費用是零,市場不會出現,更勿論市價了。我在《收入與成本》第八章第四節——《市場節省了些什麼?》——探討了這個問題。再深入的分析要從科斯定律說起,那是卷四的話題。這裡只能說,上述的美麗均衡點可以用作一個思想的憩息處,加進交易費用會有另一個不同的均衡;從另一端看,我們可採用卷二第八章第四節的方法,把交易或制度費用從高處減下來,找到另一些均衡。
解釋經濟現象永遠是把局限條件或加或減,務求這些局限的變動在原則上可以觀察到,然後推出可以驗證的假說。均衡不是事實,無從觀察,不同的均衡點是讓我們在這裡那裡憩息一下,站住了腳再想下去。
第一節:市價約束競爭
阿師說價格決定什麼比價格是怎樣決定的重要,一九六三年我聽到時如中電擊。是在課堂上聽到的。這句話影響了我後來在經濟學上的發展,使我在「租值消散」的思維上走得比其他人遠(見《中國的經濟制度》第二與第三節及《收入與成本》第八章)。賣花當然讚花香,我今天認為不深入地理解租值消散的多種含意,經濟體制的運作不容易全面掌握。
市價決定什麼?阿師之見,是市價決定在競爭下誰勝誰負,即是一個約束競爭的準則。出得起價購買是贏家,出不起或不願意出是輸了。是否富有是另一回事。一個富人可能不購買上佳的牛奶給孩子喝;一個窮人可能購買上佳的牛奶養狗。不是說笑,我今天還擁有的、不容易買到膠卷的名牌照相機,可能多過地球上的首富;我擁有名貴墨水筆七枝,稿紙的講究可能冠絕天下。但我用的手機五年前以三百大元人民幣購得,不壞不換,一位大老闆看不過眼,要送我一部有神奇功能的,我婉卻了。我是個對先進科技有抗拒感的古人。
唯一沒有租值消散的競爭準則
這就是市場。你在早上多吃一只雞蛋,地球上總有另一個人少吃一只——在競爭吃雞蛋這玩意上你把這個人殺下馬來。市價是決定競爭勝負的一個準則。《科學說需求》第三章解釋過,決定競爭勝負的準則有多種,市價只是其中之一。後者是個很特別的準則,因為是唯一的不會導致租值消散的競爭準則。一七七六年斯密說得好:給我那我需要的,你可獲這你需要的,是每次交易的意思。你要拿出一些有價值的物品來換取另一些,而這換取的比率稱市價。盜竊不論,打家劫舍不談,你拿出來交換的要不是自己的產出,就是他人的產出到了你手上(例如親友送給你的禮物或金錢),而這產出代表着對社會作出了貢獻。以自己對社會的貢獻換取他人對社會的貢獻是沒有租值消散的競爭行為,交換的比率是市價。
阿爾欽當年可沒有帶到租值消散這話題上去。但他提到,如果以市價來決定競爭勝負這個準則被壓制,其他準則會出現。一九六六年我研究佃農的分成率受到政府管制時,看到類似公海捕魚那種競爭帶來的租值消散。跟着研究香港的租金管制,發覺租值消散的現象來得明顯。再跟着研究一般的價格管制,同事巴澤爾和我達到的共識,是政府管制着市價,其他會出現的競爭準則——例如排隊輪購——在某程度上一定會出現租值消散:排隊的時間成本對社會什麼貢獻也沒有。這裡牽涉到的學問不淺,因為市價受到壓制,會出現的其他競爭準則可以有多種,解釋現象或行為我們要推斷哪種準則會出現。這是我一九七四年發表的《價格管制理論》的主要內容,卷二《收入與成本》第八章第三節作了初步介紹,跟着的卷四再會深入地討論。這裡詳述是近於題外話了。不要忘記,本章寫的不是市場,而是市價的性質,the nature of price是也。
簡言之,在局限下減少租值消散是《價格管制理論》的主旨,這理論不僅讓我在一九八一年推斷了中國會走的路,也讓我明白昔日中國的體制運作,知道以等級界定權利與走後門等行為都是為了減少租值消散。
產權經濟學之父
我認為阿爾欽被行內朋友譽為產權經濟學之父,是源於他的「格價決定什麼」的思維。格價既然被看為決定競爭勝負的準則,那麼有關的遊戲規則是些什麼呢?他的答案是產權制度。一九六五年跟阿師研討日本的明治維新時,得到的共識是私有產權是市場交易的先缺條件了。早些時,科斯提出的角度略為不同:權利界定是市場交易的先決條件。其實是一樣,一九二四年奈特說的也是一樣——英雄所見略同也。這些思維讓我們回頭再看一個老問題:價格是怎樣決定的?一時間問題變得複雜,因為不能不引進交易或制度費用這項極不容易處理的局限。本章開頭說的美麗均衡變得膚淺了,不到位。我在《收入與成本》第八章問:市場節省了些什麼?答案是節省了租值的消散。租值消散是一組交易費用,市場的形成與運作有另一組交易費用。市場的出現,基於前一組高於後一組。不久前我對沃因及巴澤爾說,西方經濟學發展了二百多年,為什麼有市場要到區區在下才找到圓滿的答案。(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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